(一)
有人就有江湖,有江湖就有故事,有故事才会让一个地方焕发处传奇的光彩。
1888年,梵高的惊世才华依然淹没在香榭丽舍的车水马龙之中,希望随着塞纳河悄然流逝,世界与他是如此的格格不入。于是,他仓皇逃离那个理想与幻灭、高雅与腐朽相互交织的巴黎名利场,寄居于法国南部小镇阿尔。在这个阳光明媚、洋溢着薰衣草香的古老小镇,他获得了难得的安宁,也为它注入了强烈而璀璨的艺术色彩,著名的《星夜》便是在此创作,小镇也因他而广为人知。
1891年,43岁的高更义无反顾地抛弃了一切世俗羁绊,包括他的妻子儿女,独自乘坐一艘货船,辗转来到太平洋上一个小岛。清新自然、淳朴原始的民风以一种绝无仅有的方式呈现在他面前,他被深深震撼了,他感到浑身胀满力量,原始的本能喷薄而出,灵感从天而降,很快就创作出了旷世杰作。这个地方叫塔希提,又译大溪地,如今已成世界著名旅游胜地。
英国著名作家毛姆在以高更为原型创作的《月亮和六便士》中写道:“有时,一个人偶然来到某地,会有莫名其妙的归属感。这就是他寻找的家园,他将融入从未见过的环境,与从未谋面的人相伴,似乎生来就和这一切相熟,在这里他终得安歇。”
一百多年后,一个又一个的少年离开家乡,跋山涉水,风餐露宿,终于在一个叫做大芬的村口停下了沉重的脚步。无论是为了艺术,还是为了生存,他们踏出家门的那一刻都带有一种悲壮的色彩,如今,面对这略显破落而又生机勃勃的世界终点,不禁笑出了声音,只是,泪水很快模糊了双眼。
大芬不是终点,而是起点。
(二)
三十年前,大芬油画村还像个羞涩的少女。
彼时的黄江为了生活而四处奔波,香港、广州、东莞、深圳罗湖都留下了他疲惫的脚印,直到那年的秋天,他站在一个黄沙漫漫的砂石路口,双脚便再也不忍迈开。
在璀璨的晚霞的映照下,一座古朴安静的小村落若隐若现,掩映在青山绿树之间。
这个村子叫大芬。
一条清澈的河流蜿蜒而过,宛如一条缓缓爬行的蛇。神秘的芦苇丛,迎着温暖的秋风,轻柔地舞动着妙曼的腰肢,那雪白的芦苇花结成一片片的云朵,飘来荡去。
这真是一个世外桃源!
黄江对大芬油画村一见钟情,从此,相爱相亲、不离不弃三十年。
只是,从来坐享其成易,筚路蓝缕难。
黄江克服重重困难,将画厂开在了这个小小的村子。他没有想到,这改变了他的人生,也改变了大芬油画村的历史,更为中国油画的发展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。
在经历了最初的艰难困苦后,黄江的油画事业终于迎来了春天。
1992年4月,法国客户发来一个36万张画的订单,要求一个半月内必须完成。
这是从未有过的考验,也是伟大的考验。黄江立即召集数十位优秀画工,各负其责,画天、画山、画水,画风、画骨、画人,争分夺秒,日夜不息。如此,不仅保证质量,也提高了效率。这就是著名的油画生产流水线。
如期交货,法国人十分惊喜,百分满意,赞不绝口。从此,大芬油画村名声大噪。
那些慕名追随黄江的学徒,原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子弟,没有任何绘画基础,艺术对于他们来说,神秘而不可捉摸,遥远得如梵高绘画中的星辰。而他们亦真实得可怕,只求填饱肚子,挣钱回家娶妻生子。
只是,谁也不曾预料到,他们从大山里走来,原本用来握着锄头刨地的手,却勾勒出了《蒙娜丽莎的微笑》,还有《夜间咖啡馆》。
两个月的培训,画工便仓促上岗,熟练后,再相互介绍,越来越多零基础的老乡们潮水般汇聚到了这里。等到这些画工成为画师后,他们纷纷离开黄江的画厂,自立门户,在大芬油画村开起了画廊。一时成为风潮。
就像水晕一样,一层层地荡开来,越荡越大,最终形成一圈巨大的涟漪。
大芬也逐渐发展为一个油画产业地、全国油画的批发集散地,一度占据全球油画市场六成份额,不仅受到国内的关注,还吸引了世界的目光,被誉为“中国油画第一村”,而黄江也被誉为“大芬油画村第一人”,当之无愧。
(三)
2000年的夏天,刚过而立之年的谢非辞掉公职,决心南下,目的地是3000公里之外的大芬油画村。
此时,艺术上,他籍籍无名;物质上,他囊中羞涩。他怀里揣着的只有梦想。
当他双脚踏在大芬这片热土上时,兴奋的情绪在潮湿闷热的空气中发酵,转化为豆大的汗珠,从扩张的毛孔里爬出来,啪啪掉落在地上。谢非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、沉重的呼吸,能看到翅膀从双肩里长出来,看到风来了,帆扬起,即将乘风破浪……
然而,这里不是优雅的枫丹白露,也比不上宋庄的宽敞,这是一个燥热、繁华、烟火袅袅的村子。
谢非还是爱上了大芬。
因为,这里是白手起家的好地方,这里遍布让梦想肆意生长的土壤,这里是离市场、离人间最近的艺术殿堂。
终于可以旁若无人地做一个画家了。
就这样,在那个阴暗的画室内,风扇吱吱呀呀地转啊转啊,蚊虫嗡嗡地寻找着鲜血的芬芳,谢非手握画笔,全神贯注地画着什么。车子、房子、票子、位子似乎都与他无关,不问政治,不管世事变迁,始终坚持原创,拒绝临摹,这个倔强的人坚持了一辈子,如果有下辈子,他依然如此。
这份清淡,才是追求艺术道路上续命的食粮,也是最有营养的食粮。
有人说,谢非才是真正的艺术家,笔者深以为然。
(四)
每一位艺术家都有一颗漂泊的心。
即便已46岁,工作体面,衣食无忧,蒋庆北还是离开东北,只身游历祖国名山大川,用画笔将人生重新调色,画出一幅幅五彩斑斓的传说。
然而,只有当尝尽酸甜苦辣,看透社会百态,才会懂得安定是多么的弥足珍贵。
2003年,漂泊多年后,蒋庆北终于在大芬油画村停下了匆忙的脚步。在对的时间来到对的地方,这就是对的人生。
这个从煤矿里走出来的东北汉子,笑起来真实而敦厚。你和他握手,能够感受到他的手粗糙厚重,像钳子一样嵌入你的手掌,以及内心。
可你不会想到,他的风景油画是如此的细腻、温暖。我至今仍记得那幅叫做《东北人》的作品,曾看得我热泪盈眶,也许,那隐藏在色调背后浓浓的故乡情结,只有异乡人才能感到共鸣。
2009年6月,千呼万唤的大芬美术家协会终于成立了,德高望重的蒋庆北毫无悬念地被推选为第一任会长。
汪国真说:既然选择了远方,便只顾风雨兼程。创作的痛苦,转型的艰难,都不算什么,不管未来是阴云密布还是一片光明,蒋庆北都身先士卒,勇往直前。
正如,头雁的高度决定了群雁的高度,先锋军斑马的速度决定了非洲动物大迁徙的速度。
在他的带领下,大芬的原创画家们在原创的道路上,走得更坚定、更自信。
无论怎样,我们要感谢这些人,一个地方的成长嬗变,需要时代大潮的推波助澜,需要传奇人物的勇立潮头,也需要小人物的默默付出。
就连那个临摹了超过10万幅梵高油画的赵小勇,最终也走上了原创之路,诚如他自己所说:画家不搞原创,是没有出路的。赵小勇凭借纪录片《中国梵高》出名后,曾远赴江浙的油画小镇寻求新的发展,却并不成功,辗转之后,他还是回到了大芬油画村。
一直被模仿,从未被超越。这就是赵小勇回来的原因。
(五)
全世界没有一个地方能像大芬油画村一样,烟火与象牙共舞、世俗与文艺同生,它是如此的令人着迷,令无数优秀画家趋之若鹜。来了,就再也不想离开。
如果说阿尔镇和塔希提岛干净、纯粹,像一个笑容清浅的姑娘,那么,大芬油画村则犹如一个神情莫测的少妇,复杂多变而又韵味十足,因为它遍布文艺的场景,时代变革的浪潮,以及人来人往的烟火气。
在这里,你可以免费参观世界级的油画展,也可以扫扫码支付20块钱淘一幅粗糙的油画;你能喝到上等的猫屎咖啡,也能花6块钱吃一个美味的新疆肉夹馍。
走出一间狭小局促的画室,一座漂亮的现代化美术馆矗立在眼前,惊喜,错愕,简直不可思议。
艺术与世俗不过隔着一条两车道。
当你徜徉在油画村的街头巷尾,与你擦肩而过的可能是个著名画家;那个蹲在屋角默默作画的画工,也许经年之后,成为名扬天下的大画家。
如果在2012年,也许你会在黄江广场遇见一场表演:黄晓明和Anglebaby第一次合作拍摄电影《一场风花雪月的事》。
也许,你真的会遇到风花雪月的事。就像英国画家大卫一样,抱着吉他来到咖啡馆,轻弹一曲,然后与一位中国女子一见钟情。一个不懂中文,一个不懂英文,一样可以爱的轰轰烈烈,直至步入婚姻殿堂。
在这里,有的人一生都在画同一幅画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;有的人大胆创新,将书法和泼墨融会贯通,石破天惊;有的人白天炒股、打麻将,晚上画画,却并不违和;有的人穿梭在艺术与商业之间,双重身份,游刃有余。
生活不止苟且,还有诗和远方。
一个来自北方的女子,终于在不惑之年,实现了财富自由,便来到大芬油画村,租一个铺面,像高更一样做自己想做的事:画画。这个世界是多么缺少他们这样的人,宁愿抬头够永远够不到的月亮,而绝不会弯腰捡起地上的六便士。而大芬油画村有。
有个年轻的女孩收入不菲,可她厌倦了像无脚鸟一样在天上飞来又飞去,终日奔波苦,一刻不得闲。她决定再也不要这样活,毅然来到大芬,一边画画一边靠卖衣服为生。
……
只是,历尽千帆,归来时,早已不是少年。
每个人都有故事,并不是每个故事都有一个美好的结局。悲欢离合,三教九流,这才是众生相,才是这个艺术小镇的底色。
三十年很短,也很长。三十年间,这个弹丸之地,涌现了无数传奇人物,上演了很多传奇故事,最终汇成了大芬油画村的传奇。
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,再也没能忘掉你的容颜。
大芬仍在路上,传奇终将继续。